几箭过去,无事发生。
    唯有一群乌鸦被惊得飞起,嘎嘎嘎冲向天际,像在骂人。
    一群农人也不割稻了,齐刷刷站著看热闹,整得这群呼哧哈赤的兵痞子还有点尷尬。
    “头儿,咋办吧。”弓箭手默默收回弓,乾巴巴地说。
    小將绷著脸,扭过身对看热闹的人环视了一圈。
    农人们赶紧收了面上戏謔,一个个老实地低下头去继续割稻。
    但是——
    “等等!”
    小將扯紧韁绳调转马头,来到最靠近路边的几个农人面前,盯著一个面黑沾泥的农妇,视线在她乌黑油亮的髮丝上几度打量。
    “一个贫苦的佃户婆娘,能有这般柔亮如缎的髮丝?”他面部肌肉快速抖动,露出一丝冷笑。
    “定然有鬼,来人,把她带回……”
    他话还没说完,农妇便尖叫起来:
    “大人,不要,不要带走俺,俺还要割稻子呢!”
    “俺是全村最会割稻子的,便是给俺当官家夫人,俺也不能弃了俺的稻子!”
    一边嚷嚷著,一边疯狂挥舞起手中的镰刀,如同在爭取生命最后一刻多割几捆稻子,唰唰几下泥水纷飞,眼前便多了许多稻子堆。
    她还有余力跟旁边的汉子喊话:
    “当家的,你愣著做什么呢!当初俺嫁给你,你说啥来著,庄上十亩地的稻子都给俺一个人割,眼下就要送我去做官家夫人了么,你这丧良心的!”
    汉子这才梦如醒,崩如溃,惊如恐,噗通跪到泥水里,真情实感地大哭:
    “官老爷饶命!这是俺了俺爹娘的棺材本,才买回来的媳妇,请不要纳她为妾,你看看她割稻割得多好,俺家没有她可不行……”
    他这么一跪,身后的七大姑八大姨叔叔伯伯一大串,也跟著跪下来,不一定知道在跪什么,但都人传人似的鬼吼起来:
    “官老爷饶命!官老爷饶命!”
    “不要纳妾!不要纳妾!”
    小將:……
    此时部下们一个个要么低头检查自己骑的马马蹄有没有踩屎,要么抬头望天看乌鸦有没有飞过头顶拉屎,虽然一个个看起来若无其事,但却让场面看起来更加確有其事了。
    仿佛小將真的要强抢一个割稻农妇,回去当小妾。
    小將心塞无语,这下看农妇刚刚又溅上不少泥水的髮丝,也不觉得乌黑油亮,也不觉得像一个娇养之人了。
    哪个娇养的人这么会割稻!
    他后悔得不行,立即又扯韁绳,让马儿后退两步:
    “一群愚民,谁要这等货色做小妾,你们做梦!”
    “老子可没空跟尔等胡扯,贵人定然是往前方逃了,眾人听令,快追!”
    丟下狼藉一地的闹剧,他第一个先跑了。
    官兵们互相使眼色,也跟著纵马狂奔。
    田野中一阵烟尘滚滚后,终於又渐渐恢復寧静。
    汉子一生的勇气,都用在方才跟小將对话上了,这会子见道一群兵痞子的马屁股消失在远方,才终於鬆懈下来,转脸看那割稻农妇:
    “媳妇儿……”
    “住嘴!”哗啦!
    一旁的泥坑里,居然弹起一个泥人!
    尊贵的靖王这辈子没这么狼狈,这么糟心,这么噁心过,他的眼睛被泥水糊得快睁不开,但还是努力辨別方向,顽强將自己淌著泥水的脸转到农妇那边:
    “谁是你媳妇儿?这是我们家小姐,慎言!”
    这时,泥坑里又晃悠悠站起来另一个人。虽然满身泥水完全看不出人样了,但听那声音,和白牙露出的弧度,是笑面虎崔逖无疑:
    “王爷,不过做戏罢了,何故震怒?这位乡民怎么说也对我等有救命之恩,王爷如此大发雷霆,倒显得有些失礼。”
    靖王:……为什么这个人总是可以见缝插针地踩他人彰显自己……
    还是林嫵扔下镰刀,活动活动酸麻的手腕,吸引住大家的目光。
    真多亏方才她机灵,跳车后直接把两个大男子按到水牛打滚的泥坑里去,而她迅速跟旁边的农妇换了件外衫和头罩。她也庆幸自己,上一世喜欢跟隔壁农学院的混,给人当过不少免费劳动力,很会割水稻……
    “好不容易避过一场凶险,莫要纠结於这些小事。”
    她对两位泥人说,然后转头面对那战战兢兢的汉子,真诚道:
    “大哥,真多谢你,也多谢各位老乡,否则小女子定然逃脱不得,被那官兵抓了去。”
    汉子是看出来了,这女子身份不一般。他唯唯诺诺:
    “当不起,当不起!小姐,我不过是遵了父亲之言……”
    “你的父亲?”林嫵皱眉。
    此时,一个其貌不扬的老伯,从人群中闪了出来,对林嫵鞠躬:
    “小姐,草民张老四,不过是沙汀一名佃农,不足掛齿。但是……”
    他猛地转身,盯住两个泥人中的一个:
    “崔公子,可还记得,樊山刘氏吗?”
    崔逖的表情瞬间变了。
    说是变,其实脸上糊了泥,压根看不到表情,不过是从泥水中翘起的嘴角平了,白牙看不见了。但眾人还是很清晰地感受到,崔逖身上气场,瞬间变得肃穆,沉重。
    “樊山刘氏?”
    他从齿间琢磨这几个字,缓缓转动眼珠,看著那位老伯:
    “她……可还安好?”
    老伯低下头去,对崔逖毕恭毕敬:
    “公子,小姐一切安好。”
    “衣食倒是无忧,只是生活上免不了受些骚扰。毕竟背井离乡,孤身一人,又……”
    他顿了顿,包含情绪的嗓音意味非常:
    “是个寡妇,对吧?”
    崔逖沉默了。
    这样的沉默出现在向来春风化雨,巧言令色的他身上,显得非比寻常。
    林嫵和靖王都不由得转头望他。
    但他並不理会,过了好一会儿,才微微抬起下巴,眼神不知望向何处,话也不知是说给別人,还是说给自己,亦或是虚空嘆息:
    “是啊……一个寡妇。”
    一段犹如打哑谜一般的对话,就这样没头没尾地结束了。
    最后,是张老四领著他们三人回到庄子上。
    靖王可找找机会蛐蛐崔逖了,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一旁嘀咕:
    “崔大人,原来你在此地有故交呀?听起来这故交的交情还不浅呢?也不早说,若有熟人襄助一二,我等也不会这般折腾了。”
    “只是没想到崔大人自詡清风明月,才子磊落,竟然也跟寡妇有所牵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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