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內的气氛,因李玄最后那番话而变得十分微妙。
    张耀端起酒杯,与李玄碰了一下,將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划过喉咙,却压不住心中翻涌的惊涛。
    “李兄,今日多谢款待。”
    张耀起身,抢在李玄之前,对著不远处的侍者招了招手。
    取出灵石,支付了这顿价值不菲的灵膳。
    李玄见状,哈哈一笑,並未推辞,只是重重地拍了拍张耀的肩膀。
    “张兄弟,你这个朋友,我认下了。”
    “以后在碧山坊市,有事儘管来找我。”
    说完,他便转身,消失在酒楼之外。
    窗外是碧山坊市繁华的街景,人流如织,一片欣欣向荣。
    可这一切,在张耀眼中,却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他独自坐在窗边,许久未动。
    攻打沙魘血蚊?
    这个消息本身,就透著一股浓浓的诡异。
    李玄给出的理由,是沙魘血蚊骚扰了李家的灵矿。
    这个藉口,根本站不住脚。
    李家要攻打的那处血蚊绿洲,必然也是一处超大型绿洲,其內定然有堪比紫府境的妖皇坐镇。
    为了几处灵矿的些许损失,就去跟一个同级別的势力拼个你死我活?
    紫府仙族,绝不会做这等亏本的买卖。
    这背后,必然另有图谋。
    张耀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陈家。
    流云宗西南角,除了李家,便属陈家势力最盛。
    难道,这是李家设下的一个局?
    借著徵召附庸家族攻打妖族的名义,將陈家的精锐修士,都投入到沙魘血蚊那座血肉磨坊之中。
    甚至,趁机除掉陈家那位即將突破紫府的天才。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盘旋了一瞬,便被他自己否决了。
    不对。
    风险太大了。
    据他所知,沙魘血蚊一族,並非没有背景。
    传闻中,在更为广袤的沙漠深处,存在著堪比金丹真人的恐怖蚊祖。
    流云宗与沙魘血蚊一族,多年来一直维持著一种微妙的平衡,井水不犯河水。
    李家,仅仅是流云宗麾下的一个紫府家族。
    他们绝没有胆子,为了一己之私,去打破这种平衡,挑起两大势力之间的全面战爭。
    一旦处理不当,引来那位金丹蚊祖的怒火,別说他李家,便是整个流云宗,都要面临一场浩劫。
    李家,担不起这个责任。
    想到这里,张耀的后背,骤然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一个更加大胆,也更加恐怖的猜测,浮现在他的心头。
    如果,这並非李家的私自行动呢?
    如果,攻打沙魘血蚊,根本就不是李家的决定,而是来自更高层面的意志?
    张耀的瞳孔,猛然收缩。
    流云宗!
    只有流云宗高层,才有资格,也有魄力,做出这样重大的决定。
    李家,或许仅仅一把被推到台前的刀。
    这个结论,让张耀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只是,为什么?
    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流云宗高层不惜打破多年的默契,也要掀起战爭?
    ……
    张耀缓缓起身,离开了听雨楼。
    他必须儘快將这个足以决定家族命运的消息,带回长功绿洲。
    无论流云宗的目的是什么,张家都没有选择。
    ……
    不过磨刀不误砍柴工。
    在此之前,张耀首先需要解决的是延寿丹的问题。
    只要有了延寿丹,族长乃至家族中的各位长老就有了突破到筑基的可能性。
    多一位筑基,家族就多一份力量,甚至可能在即將到来的战爭中获得极大的利益。
    张耀没有急於行动。
    接下来的三日,他只流连於坊市角落里那些不起眼的茶馆、酒肆,以及专门贩卖低阶材料的小店铺。
    这些地方龙蛇混杂,消息的流传速度,远比想像中要快。
    他不动声色地听著,將那些修士酒酣耳热后的吹嘘,或是为几块灵石爭得面红耳赤的咒骂,一一记在心里。
    很快,一个名字的出现频率,引起了他的注意。
    何坊,何大师。
    碧山坊市公认的,除李家供奉之外,炼丹术最高之人。
    二阶上品炼丹师。
    传闻此人性格孤高,脾气古怪,极少为人炼丹,开出的价码更是高得离谱。
    更重要的一个信息是,何坊此生最大的执念,便是搜集天下奇珍异草,以求在丹道上再进一步。
    张耀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鱼饵,已经有了。
    是夜,坊市西侧一处的院落里,几个气息萎靡的散修,正唉声嘆气。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身后。
    “想赚灵石吗?”
    冰冷的声音让几人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他们只看到一张被兜帽阴影笼罩的脸,以及一袋沉甸甸的下品灵石。
    半个时辰后,几条截然不同,却又指向同一个秘密的消息,开始在坊市的阴暗角落里悄然流传。
    “听说了吗?西边黑风口的那个炼器师赵三,走了大运。”
    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喷著酒气,对著同伴大声嚷嚷。
    “他前些日子不是去沙海里寻矿吗,矿没找到,却误入了一处塌陷的古修洞府。”
    “你猜他找到了什么?”
    同伴的眼睛亮了起来。
    “什么宝贝?难道是二阶灵器?”
    大汉嘿嘿一笑,神秘地压低了声音。
    “灵器算个屁。”
    “是一株二阶上品的【九窍玲瓏草】!”
    【九窍玲瓏草】。
    这五个字一出口,邻桌几个正在划拳的修士,动作都慢了半拍。
    消息,就像滴入滚油的水珠,瞬间炸开。
    一个时辰內,关於炼器师赵三与【九窍玲瓏草】的故事,已经演化出七八个截然不同的版本。
    有的说,赵三是从一头三阶妖兽的巢穴里偷出来的,为此断了一条胳膊。
    有的说,那古修洞府里还有一部残缺的丹方,直指一种失传已久的古丹。
    更有人信誓旦旦地宣称,那位赵三,正带著灵草,星夜兼程地赶回碧山坊市,准备寻找一位炼丹大师,將灵草炼製成丹。
    流言蜚语,在坊市的阴影中肆意生长。
    最终匯成一股暗流,涌向了坊市西侧,那座终年寂静的院落。
    ……
    何坊的炼丹室,瀰漫著一股浓郁的药香与焦糊味混合的古怪气息。
    他穿著一件灰扑扑的麻布长袍,乾瘦的身影在一人多高的玄铁丹炉前,显得有些佝僂。
    “师尊。”
    一名年轻的炼气期弟子,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连大气都不敢喘。
    “说。”
    何坊头也不回,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坊市里……在传一件事。”
    弟子將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
    何坊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根本没有在听。
    直到【九窍玲瓏草】这五个字被说出口。
    他那只正在添加辅药的手,在半空中,猛地一顿。
    一缕青烟,从丹炉的缝隙中逸散出来。
    这一炉二阶下品的清心丹,废了。
    年轻弟子嚇得脸色煞白,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何坊却像是没有察觉,他缓缓转过身,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透出了某种骇人的精光。
    “你再说一遍。”
    “那灵草,叫什么?”
    弟子颤抖著声音回答。
    “九……九窍玲瓏草。”
    何坊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他挥了挥手,示意弟子退下,自己则失魂落魄地走到一张木桌前。
    取出了一枚较为陈旧的玉简。
    玉简中描绘著一株奇异的灵草,它有九片叶子,每一片叶子上,都有一个天然的孔窍,宛如天成。
    正是【九窍玲瓏草】。
    旁边的蝇头小字,记载著一种名为【紫府破障丹】的古丹方。
    而这株【九窍玲瓏草】,正是其最核心,也是最无可替代的主药。
    何坊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他被困在筑基后期,已经整整六十年了。
    六十年,丹道再无寸进,修为更是纹丝不动。
    他以为,此生都將止步於此,直到寿元耗尽,化为一抔黄土。
    可现在,一个希望,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陷阱。
    他的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出这两个字。
    太巧了。
    他穷尽半生寻找此物而不得,偏偏在这个时候,就有人带著它,大张旗鼓地要来碧山坊市?
    这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何坊眼中的狂热,迅速冷却下来。
    他这一生,痴迷丹道,不善交际,得罪的人,不在少数。
    想置他於死地的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用一株假灵草的消息,引他出坊市,再设下埋伏截杀。
    这是最常见的伎俩。
    何坊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枯瘦的影子在摇曳的烛火下,被拉得忽长忽短。
    可是……万一是真的呢?
    这个念头,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他枯寂的心里。
    为了丹道,他早已捨弃了一切。
    亲情,友谊,乃至尊严。
    如果能亲眼见到【九窍玲瓏草】,如果能炼製出传说中的【紫府破障丹】,让他立刻去死,他都心甘情愿。
    这诱惑,他无法拒绝。
    何坊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扫过窗外,看向坊市中心。
    李家。
    紫府仙族。
    在这碧山坊市,能对他造成致命威胁的,只有那两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紫府老祖。
    至於其他的筑基修士?
    何坊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虽然只是一个炼丹师,可他,同样是筑基后期的强者。
    除非对方能请动紫府修士,否则,谁来,谁死。
    即便这是一个陷阱,他也有绝对的自信,可以全身而退。
    甚至……反杀。
    將计就计,看看究竟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敢把主意打到他何坊的头上。
    想到这里,他心中的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近乎疯狂的贪婪与杀意。
    他走到门口,对著门外吩咐道。
    “去查。”
    “把那个叫赵三的炼器师,给我查个底朝天。”
    “我要知道,他现在在哪,什么时候进坊市,走哪条路!”
    ……
    碧波绿洲的雨林,高大的古木遮天蔽日。
    何坊就坐在一块高耸的青黑巨岩之上。
    没有丝毫隱匿身形的意思。
    不过,他庞大的神识,却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笼罩了方圆数百里的风吹草动。
    他在等。
    等那个叫赵三的炼器师,更是在等那株只存在於传说中的【九窍玲瓏草】。
    时间在沉闷的虫鸣声中缓缓流逝。
    林间的阴影里,几道鬼祟的身影正在缓缓靠近。
    他们是最底层的散修,平日里为了几十块灵石就能拼命,如今被一株二阶上品灵草的传说冲昏了头脑。
    自以为动作隱蔽,气息收敛得很好。
    巨岩上的何坊,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螻蚁。
    他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乾瘦的袖袍。
    几缕肉眼难辨的无形劲风,悄无声息地扫过那几处阴影。
    正屏息潜行的几名炼气期修士,身体猛地一僵。
    他们的脸上还凝固著贪婪与紧张的神情,身躯却在下一瞬,如同被风化的沙雕,悄然崩解,化作一捧细腻的飞灰,洒落在湿润的泥土里。
    风过,无痕。
    林间的虫鸣声停滯了一瞬,隨即又恢復了嘈杂。
    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又过了半个时辰。
    另一波不速之客到了。
    这一次,对方显然更加专业,人数也更多,足有七八人,彼此间配合默契,隱隱结成了一个简陋的合击阵势。
    他们没有急於靠近,而是在百丈之外停下,似乎在观察,在等待最佳的伏击时机。
    何坊终於睁开了眼。
    那双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厌烦。
    “不知死活。”
    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像是枯叶在地上摩擦。
    他抬起一根枯瘦的手指,对著那片区域,凌空一点。
    没有惊天动地的灵力波动,也没有璀璨夺目的术法光华。
    那七八名散修脚下的地面,突然毫无徵兆地变成了一片沼泽。
    墨绿色的泥浆翻涌著,冒出腥臭的气泡,一股巨大的吸力从地底传来。
    惊恐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他们甚至来不及祭出灵器,便被那诡异的沼泽吞噬,连一片衣角都没有剩下。
    做完这一切,何坊眼中的烦躁更甚。
    这些贪婪的蠢货,只会打草惊蛇。
    若是嚇跑了那个带著灵草的赵三,他这趟岂不是白费了功夫。
    就在他准备起身,將这片区域彻底清场的时候,一道迥异於炼气期修士的强大气息,毫无徵兆地出现在他的神识感应范围之內。
    筑基期。
    那道气息的主人显然极为谨慎,收敛了绝大部分波动,如同一只潜伏在暗影中的毒蛇,正死死地盯著巨岩上的他。
    不,不是盯著他。
    是盯著他这块“风水宝地”。
    对方显然也將这里当成了伏击“赵三”的最佳地点。
    何坊枯槁的脸上,终於勾起一抹冰冷而残忍的弧度。
    总算来了个像样点的东西。
    他重新闭上双眼,气息变得更加沉寂,仿佛真的只是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那个隱藏在暗处的筑基修士极有耐心,迟迟没有动手。
    直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淡青色烟气,从何坊的脚下升起,悄无声息地向著四周瀰漫。
    那烟气无色无味,甚至连灵力波动都微弱到了极点,与林间的瘴气完美地融为一体。
    暗处的那名筑基修士,显然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
    他终於动了。
    一道凌厉的乌光,如同毒蛇吐信,带著刺耳的尖啸,直刺何坊的后心。
    快。
    狠。
    准。
    这是一件专门用於偷袭的二阶下品灵器!
    然而,何坊却连头都未曾回。
    那道足以洞穿山川的乌光,在距离他后背仅有三寸的地方,骤然停滯。
    仿佛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透明墙壁。
    前端与无形的护体灵光碰撞,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而后,器身之上,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纹。
    “砰!”
    这件至少是二阶下品的黑色灵梭,就这么在半空中,寸寸碎裂。
    “什么?!”
    暗处传来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
    偷袭者显然没料到,自己志在必得的一击,竟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反应极快,一击不中,立刻抽身飞退,想要重新遁入雨林的阴影之中。
    “现在才想走?”
    “晚了。”
    不知何时,何坊已经转过身来,那双浑浊的眼睛,正冷漠地注视著他。
    那名筑基修士只觉得浑身一僵,体內的灵力像是被冻结了一般,运转变得无比滯涩。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吸入的空气中,不知何时已经充满了那种淡青色的毒瘴。
    “你……你是何坊大师!”
    他认出了这张在碧山坊市极具辨识度的脸,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何坊没有回答他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他只是伸出手,对著那名筑基修士,遥遥一握。
    “啊——!”
    悽厉的惨叫声响彻雨林。
    那名筑基修士的身体,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全身的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爆鸣,血肉被挤压,从七窍中喷涌而出。
    最终,“嘭”的一声闷响。
    一团血雾,在半空中爆开。
    雨林,再次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静。
    何坊面无表情地看著那团渐渐消散的血雾,眼中闪过一丝思索。
    连筑基修士都被这假消息引了出来。
    这证明,消息还是比较真的。
    这样最好。
    他重新在巨岩上坐下。
    这一次,他的心境,前所未有的平静。
    甚至带著一丝隱秘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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