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於阿水决定修行“妄语”这件事,闻潮生並未觉得有半分不妥,早在几日前阿水便已经详尽地跟他描述过修行“妄语”的危险,但这份危险无论是从轻重与缓急上皆比不过他身上的道蕴伤。
    二人自白慧镇离开后的没两日,另一批人也来到了这里落脚。
    这些人前后共计二十四,皆为僧人。
    消息传到了白慧镇亭长那里之后,他即刻安排了镇上最好的客栈打扫住处,妥善安置了这二十四名僧人。
    面对这些僧人中正在客栈吃喝的那名领队者,白慧镇亭长单明良面掛略显虚偽的微笑,向他们请教了来此的因由,自己是否能够帮上忙等等。
    僧人中的领队者压根儿没有搭理单明良,只是自顾自地埋头吃喝,將单明良这名亭长直接晾在了此地,这固然会让单明良的脸上掛不住,也觉得这场面实在尷尬,但他却不得不这样继续尷尬下去,因为单明良清楚明白眼前这些人绝对不可轻易招惹,否则真出了事情,无论是镇子里那点儿可怜的驻军还是他头顶上的县官,皆不可能护得住他与这镇子上的居民。
    一时间,客栈之中只闻这二十四人进食的声音,诡异得让人后背发凉。
    被晾在一旁的单明良实在没有事情可做,弯著腰站久了难免会觉得酸,但他也不敢真的把自己腰挺得太直,生怕自己的这一举动触怒了对方。远处的小二仍旧在忙碌地照顾著这些僧人,负责端茶送水,他做这一行久了自然擅长察言观色,连亭长都是那副模样,他哪里敢有丝毫怠慢,只是隨著听著这进食声久了,他不免有些莫名的恍惚,感觉自己现在好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帮自己家中的老母亲在餵猪。
    想到了这里,他忽然忍不住一笑,声音在客栈的一楼显得格外清晰,於是一时间不少僧人的目光都投射了过来,那眸中滋生的冷意让小二双腿打颤,他顷刻间便意识到在这样的场合下绝不该笑出声,於是脖子猛地抽抽一下,在一些僧人审视的目光中说道:
    “诸位大师莫要见怪,这是小的老早时候落下的病根了,小时候在碧落岭上摔过一次,回来昏迷了好几日,自此后就会时而这样抽搐……”
    他话音刚落,后背已是大汗淋漓,帐房这时目光与不远处的掌柜一对,也即刻赔笑道:
    “啊对,对,咱家小二確实有这毛病,诸位大师莫怪,莫怪!”
    二人一唱一和,终是將那些僧人冰冷的目光挪移了回去。
    待得领头的那人吃完了饭,拿起一旁乾净的布巾擦了擦嘴,这才对著身旁躬身的单明良道:
    “你是白慧镇的亭长?”
    单明良腰更弯了:
    “小人正是,不知大师有何吩咐?”
    他的態度让这名僧人的头目还算满意,但口中的语气依旧高冷淡漠:
    “我等一路行来,未曾见镇上有一座佛寺,也未见香火供奉之处,这是何故?”
    未有佛寺香火供奉处对於他国而言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在陈国,这几乎可以成为一件非常严重的罪责。
    但单明良对此早有应对之策,他徐徐开口道:
    “回大师,早些年的时候,镇子里是有诸佛供奉之处的,后来来了许多大师,他们在镇子里住过一段时间,那时便告知我们此地距离西海之畔已经极近了,那是当年弥勒大佛坐化之地,在这里供奉其他的梵天或是佛寺,对於大佛乃是不敬之举,於是小人便只好招呼镇上年轻力壮的年轻人,在那些大师的指导下將镇子上的所有供奉之处全部拆掉。”
    “寻常时,若是有镇上居民有心,会在自己的家中单独设立供奉之处。”
    他嘴上如此敘说,实际心中极为不屑,暗自冷笑道:
    “白慧镇为何没有佛寺,还不是你们这些禿驴各个贪图香火荣华,巴不得远离此等穷乡僻壤之地,谁会没事跑到这个地方来建庙呢?”
    “如今反倒是以一副高傲姿態来质问我,当真是无耻到了极点!”
    这些话单明良自然是不敢真说出口的,后果实在严重,他承受不住,白慧镇也承受不住。
    事实上,白慧镇中根本没有一个居民想要供奉眼前这些僧人,除了土生土长的本地居民极少看见会有僧人来这等寒苦之地外,还有二三成的人口是从其他的地方迁徙而来,就是因为受不了每年上缴高额的税赋去供养那些寺庙,才选择在白慧镇这样一年四季都寒冷的地方落脚。
    陈国的僧人也的確没有让白慧镇的居民们“失望”,比起这等没有多少油水可榨的地方,他们更加喜欢陈国其他富饶的区域,由是他们蛰居在此,一年里也见不著几次僧人,而寻常时候愿意来白慧镇的僧人,几乎都是前往十万雪山朝拜,暂时在此地落脚,他们大都比较虔诚真挚,吃镇民们些斋饭,会为一些病患治疗灾疾。
    但这类僧人大都形单影只,与今日这状况全然不同。
    从白慧镇的亭长单明良嘴中得到了这个答案之后,那名为首的僧人没有再计较下去,他在乎的当然不是白慧镇这般穷僻之地是否真的在供奉他们,这里的镇民几乎没有多少商队往来,靠著碧落岭养活一镇子的人,那点儿油水就算变成“香火”分到他们的手里,又能剩下多少,比起这点儿可有可无的油水,这名僧人真正在意的是这些镇民们的態度。
    “如此说来,倒也合情合理。”
    “弥勒大佛留下道统无数,能叫如今之陈国和平安稳五百余年,確有不世之功德,我等此次而来,也是继承大佛遗念,前往西海镇盪妖除魔。”
    单明良闻言一怔。
    “西海镇?”
    “那里多年未生事端,怎么会有妖魔?”
    眼前这名僧人徐徐自袖间取出了一卷书文,下巴微抬,神情陡然变得肃穆起来:
    “而今没有,不代表將来没有。”
    “我浮屠宗妙法大师最近再受星象指引,预知西海之畔將有大妖出世,此处兵力薄弱,若是妖魔作乱,日后恐会对陈国百姓造成影响,特遣我等前往西海镇降妖伏魔,將灾难扼杀於摇篮之中!”
    听到“浮屠宗”、“妙法大师”这几个字眼,单明良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僵滯。
    这样细微的转变叫面前的僧人脸上浮现满意之色,他哪里能够看不出单明良脸上这表情是畏惧,如此神情在过往他们为妙法大师行事的十几年里屡见不鲜,对此也变得甚是享受。
    人只有害怕,才会觉得敬畏。
    也只有这些人对他们变得愈发敬畏,最终才会成为他们浮屠宗的信徒。
    “可大师,那里不是大佛弥勒的坐化之地么,西海镇的镇民该受大佛之念度化,没有什么恶意……”
    望著单明良的那张陪笑的脸,这名僧人的笑容却变得更为古怪,甚至有些瘮人:
    “正因如此,才更加不能让邪祟之物在那里放肆生长。”
    “亭长觉得呢?”
    单明良不敢问了,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
    那名僧人双手合十,道:
    “那便劳烦亭长为我们安排个休息的地方,明日一早,我等便前往西海镇降魔。”
    …
    西海镇。
    半道风雪半道霜,闻潮生与阿水皆套上了厚厚的绒袄,阿水如今虽在“並蒂莲”的作用下保住了自己的性命,经脉之伤势恢復了不少,但身体状况亦是不容乐观,实在硬捱不住这样的风雪。这条通往西海镇的路没有完全修建妥当,到了距离西海镇尚且还有二十几里的位置便直接没了,或许是当年修路者也觉得这风雪太过凛冽, 而今一些霜雪之间留下的所谓的“路”其实都是被来往的镇民踩出来的。
    但也正是借著这冰冷的风雪,西海镇每年的镇民能够运送许多从海里捕捞的新鲜的海鲜到白慧镇做交易。
    “……严格来讲,西海镇其实不算在陈国的疆域之中,这里的天气实在太冷,造就了此地根本不適合普通人的居住,再加上资源匱乏,自然成了陈国人捨弃之地,纵然关於西海与那位十万雪山的缔造者有太多神奇的传说,许多陈国的人每每聊起之时都觉得心驰神往,满面敬意,可世上终究是叶公好龙者居多,真让他们来西海这等苦寒之地朝拜,他们又不愿意了。”
    被白雪厚厚覆盖一层的木屋內,温暖顺著炉子蔓延向房间各处,那年轻的姑娘属实清贫,但在这简陋的环境里,也煮了一锅非常新鲜的海螺汤给二人。
    二人生於齐国,吃海鲜的机会很少,阿水起初有些不大习惯那股白雾中的味道,但適应了之后又觉得这汤里有一股独特的风味,还挺上头。
    “怎么吃?”
    阿水挑起一个海螺,非常认真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杜白薇也夹起了锅里的一个海螺,一边演示一遍说道:
    “苦胆、肝与脑不吃,味儿比较大,我们在这边生活久了喜欢这个味道,你们外来的人该是吃不惯,屁股很香,那是海螺的內臟,而非排泄物,可以放心吃。”
    阿水咬了一口螺屁股,细细咀嚼,眉毛渐渐舒展开来。
    杜白薇隨后又从家中取了些果酒,三人吃喝一阵后,闻潮生便从身上拿出了那根玉簪,並提到了法慧,他笑问杜白薇怎么会对一个僧人下情蛊。
    这一桩陈年旧事被重新提起时,杜白薇失神了很久很久。
    后来,她接过了闻潮生手中的玉簪,將玉簪小心用布包好,收纳於房间角落的箱子里,这才对著二人说起了西海镇的事。
    ——原来,西海镇的镇民都是北边塞外而来的人,他们没有陈国人的身份,许多也不太通四国的语言,若是往陈国深处走,便会遭到陈国人与佛宗的排挤,甚至被陈国中一些佛宗以各种理由冠以“妖魔”的称號,运气好一些的被驱逐出境,运气不好的当场就被“超度”,於是他们只能在西海之畔定居。
    但这里其实也挺好,因为白慧镇上的人不会嫌弃他们,愿意和他们交易,大家相处这么些年都相安无事,生活十分稳定。
    大概在七年之前,白慧镇与西海镇都闹了瘟疫,十分严重,由此死了很多人,这里的医师仅有他们几人,杜白薇虽然在“医蛊”方面有所涉猎,能救治病人,但她一个人著实忙不过来,见著身边的邻里与朋友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她却无能为力,这种现状让她绝望异常,还好当年恰巧遇见法慧,对方因去十万雪山而路过此地,见瘟疫蔓延,便与杜白薇合力救助两镇的镇民,他们前后忙活了足足两月有余,一边救人,一边与镇民讲解关於这场瘟疫的防护要点,终是將瘟疫带来的影响化至了最小。
    在这个过程之中,杜白薇不知何时喜欢上了这个年轻善良又温柔的和尚。
    “那是我婆婆传给我娘、我娘又传给我的东西,我娘去世前说,若是日后我遇见了自己喜欢的人,便將此物交给他……所以法慧离开的时候我送了他这个簪子,没想到再一次看见它已经是七年之后。”
    闻潮生道:
    “杜鹃蛊也是那个时候下的么?”
    杜白薇看著玉簪很久,终是轻声道:
    “哪有什么杜鹃蛊,我骗他的。”
    “只是我喜欢他,所以我也希望他喜欢我。”
    闻潮生与阿水皆是一怔,隨后他道:
    “喜欢一个人,也不必等他七年。”
    杜白薇道:
    “如果是真的喜欢,等他一辈子又有什么关係?”
    “反正……就算不等他,我也是要这样生活下去的,其实没影响什么。”
    “而今他给了我答案,对我来说也足够了。”
    “至少……我知道他也喜欢了我七年。”
    说完,杜白薇也露出了温暖的笑容,火光映在姑娘的面庞上,让她柔媚的容顏变得又温柔了些。
    …
    ps:今天不分章了,就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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