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冰冷的,连绵的,带著初春刺骨的寒意。
    官道早已泥泞不堪,车辙印被雨水灌满,形成一道道浑浊的水洼。
    夜色浓稠如墨,仅有的微光来自云层后隱约透出的惨澹月影,勉强勾勒出道路两旁在风雨中摇曳呻吟的树影。
    竹观鱼背著赵玉书,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
    他的靛青长衫早已被雨水、泥浆和血污浸透,沉重地贴在身上,冰冷刺骨。
    每一下呼吸都带著白汽,肺部火辣辣地疼,像被粗糙的砂纸反覆摩擦。
    背上的小女孩轻得嚇人,蜷缩著,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猫,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抽噎。
    自那夜之后,她大多时候便是这样,沉默,发抖,將脸死死埋在他湿透的衣襟里。
    竹观鱼抿紧嘴唇,雨水顺著额发流下,滑过眼角,视线有些模糊。
    他不敢停。
    身后的路,仿佛还迴荡著赵家大宅那夜的枪声、怒吼、以及福伯最后那声决绝的长啸。
    鼻尖似乎还能闻到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硝烟。
    赵家,完了。
    沪城,回不去了。
    赵元武死前布下的局,足以將弒父、灭门的滔天罪孽扣在他这个“失踪”的书童头上。
    通缉令,恐怕早已悄然发出。
    他现在是丧家之犬,是亡命之徒。
    唯一的方向——宣城,敬亭山,归真门。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只知道必须去。
    体力在飞速流逝。
    连日的逃亡,精神的高度紧绷,加上背上始终未曾痊癒的暗伤,都在透支他的极限。
    七段武者的体魄远超常人,但並非无穷无尽。
    脚步越来越沉,踩在泥水里,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晰。
    怀里的那枚白色玉牌,隔著湿透的衣料,传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润感,提醒著他肩负的承诺。
    赵玉书似乎感觉到他速度慢了下来,小手无意识地攥紧了他肩头的衣服,细微地颤抖。
    “就快到了。”他声音沙哑,几乎是气音,试图安抚,也不知她听没听见。
    前方,隱约出现了一片黑黢黢的轮廓,比周遭的田野地势稍高,像是一个废弃的土坡,坡下似乎有个浅浅的凹陷,或许能暂避风雨。
    他咬咬牙,催谷起体內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加快脚步向那凹陷处挪去。
    近了。
    似乎是个被雨水冲塌了半边的土窑洞,荒废已久,散发著一股土腥和霉烂的气味。
    虽不能完全遮雨,但至少能挡住些寒风。
    就在他即將踏入那片刻许遮蔽的剎那——
    脚下被雨水泡软的泥土猛然塌陷!
    连日大雨早已將这种荒坡冲刷得极不稳定。
    竹观鱼本就力竭,重心瞬间失衡,整个人带著背上的赵玉书猛地向下滑倒!
    他反应极快,千钧一髮之际,腰腹发力,强行拧转身体,用后背重重撞在湿滑的土壁上,硬生生止住了彻底滚落的势头,將赵玉书护在了身前。
    砰!
    一声闷响。
    背脊结结实实撞上土壁,震得他五臟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喉头一甜,一股腥气涌上,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怀中的赵玉书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没事……”他喘著粗气,声音破碎。
    但这一下撞击,仿佛抽乾了他最后一丝气力。
    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雨水冰冷地打在脸上,却感觉不到寒意,只有一种麻木的灼热。
    视线开始模糊、旋转。
    黑暗如同潮水,从四周侵袭而来,要將他彻底吞噬。
    他靠著土壁,艰难地维持著站立,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泥里,试图对抗那灭顶的昏沉。
    不能倒在这里。
    倒下去,可能就再也起不来了。
    到时候,赵玉书怎么办?
    但身体的疲惫和伤势超越了意志的极限。
    最后的意识里,他仿佛看到雨幕深处,有一点模糊的光晕,似乎在靠近。
    白色的……像是一盏灯笼?
    还是一个……人影?
    飘忽,轻盈,不似真实。
    是幻觉吗……
    黑暗彻底淹没了他。
    失去意识的前一瞬,他似乎闻到一股极淡的、被雨水打湿的……兰香?
    ……
    痛。
    全身散架般的痛。
    尤其是后背,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著胸腹间的暗伤。
    竹观鱼猛地睁开眼。
    入眼並非冰冷的雨夜荒郊,而是素雅的承尘(天板),淡淡的木质屋顶,隱约能闻到一股乾燥草药和薰香混合的气息。
    身下是乾燥柔软的被褥。
    他瞬间清醒,瞳孔微缩,身体本能地紧绷,试图坐起,却牵动了伤势,忍不住闷哼一声。
    “別动。”
    一个清柔的女声在一旁响起,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竹观鱼猛地转头。
    床榻边,坐著一人。
    白衣如雪,青丝如墨,未施粉黛,容顏清丽绝伦,只是眉宇间笼罩著一层淡淡的疲惫与忧色。
    竟是——白小楼!
    她怎么会在这里?
    竹观鱼脑中念头急转,脸上却迅速压下所有惊疑,只余下恰到好处的虚弱和茫然,微微頷首:“白…大家?”
    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
    白小楼见他醒来,似是鬆了口气,拿起旁边小几上的一只白瓷碗,碗里是深褐色的药汁,还冒著微微热气。
    “你昏睡了两天。”她將药碗递过来,语气平静,“先把药喝了。
    你內腑有淤伤,又受了风寒,万幸身体打得牢固,否则……”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竹观鱼没有立刻接药,目光快速而不失礼地扫过四周。
    这是一间陈设简单却颇为雅致的房间。
    木窗支起一半,窗外仍淅淅沥沥下著小雨,可见一方小小的、湿漉漉的庭院,种著几竿翠竹。
    屋內一桌一椅一柜,皆朴素乾净,不像客栈,倒像是某处私宅的静室。
    “这里是?”他问,声音放缓,带著伤者的虚弱和谨慎。
    “宣城郊外,我的一处私宅,很安全,你放心。”白小楼轻声道,將药碗又往前递了递,“那夜雨大,我的马车正好经过,见你们倒在路旁……先把药喝了吧,凉了药性就差了。”
    竹观鱼这才接过药碗,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的手指,冰凉。
    “多谢白大家救命之恩。”他低声道谢,语气诚恳,然后不再犹豫,將碗中药汁一饮而尽。
    药很苦,带著一股奇异的回甘,入腹后不久,便有一股温和的暖流缓缓化开,滋养著几近乾涸的经脉和受损的內腑。
    是上好的伤药,价值不菲。
    他垂著眼。
    “那位小姑娘……”白小楼轻声问,目光看向房间另一侧的一张软榻。
    竹观鱼循著她的目光看去,心头微微一紧。
    赵玉书躺在那张软榻上,盖著锦被,似乎还在沉睡,小脸苍白,但呼吸平稳,显然也被妥善照料著。
    “她受了惊嚇,又淋了雨,有些发热,服了安神退烧的药,睡一觉会好些。”白小楼解释道。
    竹观鱼沉默片刻,再次道:“大恩不言谢。”
    白小楼摇摇头,接过空碗,放在一旁,沉吟了片刻,才抬眼看他,眼神复杂:“沪上的事……我隱约听到了一些风声。”
    竹观鱼心中一凛,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眉头微蹙,露出適当的痛苦与后怕:“那夜……赵家寿宴……出了大事……死了很多人……我和三小姐侥倖逃出……”
    他说得模糊,语焉不详,符合一个惊魂未定、死里逃生的倖存者形象。
    白小楼看著他,轻轻嘆了口气,没有追问细节。
    那些血腥,她似乎不愿多提。
    “现在外面……都在传,说赵老爷子……和大少爷……遭了歹人毒手……”她声音压得更低,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还说……凶手是……一个叫竹观鱼的书童,挟持了三小姐潜逃……巡捕房和青帮的人,都在暗地里悬红拿人……”
    竹观鱼放在被子下的手,微微握紧。
    果然如此。
    赵元武,或者是他后面的洋人,果然將这盆脏水泼得又狠又绝。
    或许,这本就是他计划中的一环,无论成败,自己这个书童,都必须死,或者成为替罪羊。
    “不是我。”他抬起头,看著白小楼,眼神乾净,带著一丝被冤枉的屈辱和无奈,语气却异常平静,“但我现在,百口莫辩。”
    白小楼与他对视片刻。
    她那双曾倾倒沪上的美眸,此刻清澈而沉静,仿佛能看进人心里去。
    半晌,她微微頷首:“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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