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翻只觉得一股寒气縈绕周身,脸上的病態瞬间被惊褪得乾乾净净,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惨白。
    豆大的冷汗,毫无徵兆地从他额头、鬢角、后颈爭先恐后地冒了出来,迅速匯聚成流,沿著他僵硬的脸颊和脖颈,滚落进官袍领口里。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少倾,他镇定心神,將微微颤抖的双手,死死按在案几边缘,沉声道。
    “柳城之战,確实是下官负责的。”
    “刘备、徐荣若无我辽西军械支持,焉能打下胜仗?”
    刘虞笑了。
    “可府君文书里,却是只字不提刘备和徐荣。”
    “这又是怎么回事。”
    廉翻脸色阴翳:“州將!为了区区一介三百石的县长,得罪两千石,恐怕不理智吧。”
    “这大汉呢,权力最大的还就是地方上的两千石,您总有一天会用得著老夫的。”
    “递个顺水人情,將下官送上去,在官场上多个朋党,对州將没有坏处。”
    刘虞闻声更是大笑:“府君是不是觉得,所有刺史到了任上,都得巴结你们这些两千石?”
    “你是不是觉得,所有刺史都得与你们同流合污,那你是看错我刘虞了。”
    “一个月前,柳城传回文书,有商人买通辽西官吏,得到通关符传,並私自將兵械运往平岗。”
    “辽西武库令何在,我要亲自去查辽西的兵械、甲冑。”
    “还要查府库里的存粮。”
    “如果出了问题。我会上书朝廷!”
    “廉太守,你好自为之。”
    廉翻眼神好似要杀人。
    听闻刘虞要查府库,在场官吏都不淡定了。
    “等等,州將,你有什么资格来查我辽西府库?”
    “你不过是个秩六百石的刺史,武库令也是六百石,汉制,边郡武库统辖於太守。”
    “本府没同意,今天你便查不了。”
    刘虞驀然回首:“怎么?明府这意思是不配合审查了?”
    廉翻声音压得更低,带著一种阴森的语气:
    “州將可知,老夫这一介游宦,当初是如何在这龙蛇混杂的辽西立足的?”
    “初上任时,老夫下令將北边那些碍事的百姓南迁。州府里那些油滑的小吏,个个阳奉阴违,面上恭敬,背地里嗤笑老夫胆怯。”
    廉翻的眼中泛起一层追忆的幽光,嘴角那抹笑意变得诡异而阴冷。
    “很好。第二天,老夫便告诉他们,昨夜得一奇梦,於辽西故地孤竹城,得遇古之贤士伯夷之弟——孤竹君显圣!他泣告老夫,其尸身漂泊於辽海之上,饱受风浪侵蚀之苦,恳请老夫为其迁葬,入土为安。”
    “孤竹君那可是大禹时代的人物,这帮滑吏哪里肯信?只当老夫是装神弄鬼,沽名钓誉,暗中讥笑老夫不如赵苞之人不知凡几。”
    廉翻的声音陡然拔高:
    “可偏偏就在第二日!辽海之上,波涛之间,当真漂来一具腐朽不堪的古棺!老夫亲自督率全郡官吏,齐聚海边观礼!老夫就专挑那些不服者,命他们近前,亲手为孤竹君挖掘坟冢……”
    他眼中凶光毕露,仿佛又看到了那天的场景。
    “你猜结果如何?第二天,这些小吏……全死了!七窍流血,死状悽惨!听说是孤竹君显灵,索了他们的命去!”
    他阴惻惻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幽静的厅堂里迴荡,令人毛骨悚然。
    “自此之后,这辽西郡府上下,便再无人敢违逆老夫半句。”
    廉翻收敛了那令人不寒而慄的笑容。
    “熹平年间,幽州刺史杨熹,督察奸枉,分辩白黑。蔡邕在朝中称他与益州刺史庞芝、凉州刺史刘虔,各有奉公疾奸之心。其余各州刺史,皆不称职。”
    “杨熹倒是个好刺史,州將猜猜看他的结局如何?”
    刘虞整理了衣襟,坦然道:
    “回京后,被宦官设计,举族诛灭,妻女徙边。”
    “州將也是有妻女的……凡事得饶人处且饶人,莫要把事做绝了。”
    刘虞与廉翻对视良久,旋即走回来拍了拍廉翻的肩膀:“我有妻女,可明府你也有啊。”
    “你背后站著的是浊流宦官,而我背后站著的是整个刘姓宗室。”
    “来人,查府库。”
    廉翻嘴角抽搐,露出了一抹苦涩……
    ……
    “武库內缺少的兵器都去哪了?”
    刘虞看过帐簿过后,一眼便看出全是假帐。
    他將簿子丟在库內,巡视著偌大的仓库。
    鲜于辅跟在他身后,无奈道:“刘玄德传回文书的那一刻,州將已然心知肚明了吧。”
    “边將多勾结商贩,养寇自重,大发国难財。”
    “这种事儿屡见不鲜。”
    刘虞点头道:“这还只是罪责之一。”
    “大敌当前推諉不进,贪墨军功,无一不是死罪。”
    “我已召刘玄德回阳乐公堂对问。”
    立刻升堂。
    嗡嗡嗡,小吏执白棒在前,押著廉翻入府。
    刘虞、刘备已在公堂等候多时。
    “廉翻,你数罪已现,还不认罪?”
    廉翻低头道:“回州將,你既然决心要下官死来立威,又何必遮遮掩掩,你们这些清流不就喜欢闹出大动静么。”
    “下官如你意,认罪伏法便是。”
    “刘备是你的人,你们串通一气污衊本官,那本官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大胆!还敢在此饶舌!”惊堂木落下,刘虞暴怒而起。
    “你这廝贪赃枉法,欺压黎民,罪责难掩,虽杀你千遍亦不能雪我心头之恨。”
    廉翻耸了耸肩:“无妨。”
    “汉制,俸禄三百石以上官员,有司不得私自处理,得由陛下亲自裁决。”
    “还请州將秉公执法,將我押回京都。”
    刘虞胸膛起伏,气得上气不接下气。
    汉代制度,对官员犯法有多重庇护。
    例如,弃官便不追责过往罪行。
    如果是三公故吏,则三公给属官放长假就可以避罪。
    再或者钱免死……
    一般被判死刑都是家里没钱的,或者是死於政治斗爭……
    像夏育、田晏这种在熹平六年鼓动汉军出塞全军覆没,致使整个幽并防线溃烂的罪魁祸首,居然都能钱免死。
    这倒也是汉武帝开的好头,李广將军也多是全军覆没,钱免死。
    最后在汉朝形成了定製,只要有钱就是死不了。
    与这些相比,廉翻的罪行根本就不值一提了。
    只要给宦官塞够钱,无论如何他都死不掉。
    简雍见机叼著酒葫芦,阴惻惻的来到刘备身后。
    “州將决计不会违背法令,”
    “可这廉翻当真可恨至极,看看柳城的百姓被他嚯嚯成什么样了,他还敢贪功养寇,玄德,当真要让他逍遥法外?”
    刘备目光平静如水:“你错了宪和,若汉法本就如此,那就称不上逍遥法外,而是逍遥法內。”
    “故而,民间才有游侠替天行道。”
    “作为柳城县长,备得按律行事。”
    “但,知命郎不必。”
    “咱们走,在半路上等他。”
    简雍笑道:“呵,还是玄德聪明。”
    当日,南下的囚车,被幽燕游侠所截。
    事后,人们在猪圈中发现了廉翻被啃食殆尽的残尸。
    刘虞对此表示遗憾,上书朝廷此事乃是歹毒的游侠所为,州府一定全力缉拿不法游侠!
    然而,当刘虞与刘备並肩站在阳乐城楼上之时,夕阳的余暉打在二人肩上,看著那即將西沉的落日,刘虞感慨道:“有些事儿,还是玄德办起来方便。”
    “大汉日薄西山,从里到外都已腐烂,再不出现豪杰济世,终究会如这落日,可落日会东升西落,大汉却会一去不返。”
    “我们都得努力改变这一切。”
    “我们?”刘备哑然。
    刘虞慷慨道:“对,你和我,还有这普天之下的仁人志士。”
    “不管满身朱紫,还是布衣之身。”
    “玄德当初在上谷不是说要以一灯传诸灯吗?”
    “虞也想当那盏灯火燃烧自身,哪怕只是照亮一隅也好。”
    刘备低声笑了笑。
    “州將能说出此言,已是半步英雄也。”
    ……
    《太平寰宇记卷七十》《隋图经》云:“孤竹城,汉灵帝时,辽西太守廉翻梦人曰:′孤竹君之子,伯夷之弟,辽海漂吾棺,闻君仁善,愿见藏覆。'明日,水际见浮棺於津,收之,乃为改葬,吏人嗤笑者,皆无疾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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