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冈城,东部鲜卑大营。
    夜幕笼罩四野,连绵营帐间的篝火仍在燃烧。
    四面都是蚊虫叮咬的声音,马儿在厩中不耐烦地甩著尾巴,驱赶著蚊虫。
    一只手伸了起来,啪的一声,打在了自己的脸上。
    巡夜胡兵疲惫的面庞上出现了一滩血,他往袖子上擦了擦,眼睛盯紧了篝火上油光四溢的肥羊。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这一点,胡汉双方都是一样的。
    只不过,汉军將士最多是被剋扣军餉,军粮还勉强能维持,不至於被饿死。
    可胡人这边吃饭纯看老天心情,底层的牧民吃不饱是常態。
    一场特大冻雪下去,可能整个部落都会灭亡。
    也就只有这些部落大人日子能瀟洒些,他们牧场里的羊是吃不完的。
    汉人大姓兼併土地,胡人大姓兼併草场。
    两边的底层百姓都生活的水深火热。
    与底层牧民的困厄相比。
    宇文部那顶华丽的虎头大帐內,却是另一番景象。
    暖烘烘的羊油火把插满四周,牛角杯碰撞之声不绝於耳。
    宇文槐头、素利、闕机、段日陆眷四位部落大人围坐畅饮,帐中央,几名身姿曼妙的胡女正隨著苍凉悠远的胡笳声翩然起舞,腰肢轻旋,裙裾飞扬。
    烤羊的油脂滴入火堆,发出“滋滋”的响声,浓郁的酒肉香气混杂著皮革和汗液的味道,瀰漫在整个帐內,一派喧囂欢腾。
    酒过三巡,宇文槐头原本带著醉意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他重重放下酒碗,环视眾人,声音压过了乐声:
    “绝不能让和连这废物继承汗位!诸位这些日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是何等昏聵无能!若將这偌大的基业交到他手上,不出几年,我等只怕又要被汉军赶回漠北啃沙子!”
    闕机抹去鬍鬚上的酒渍,阴沉著脸点了点头:
    “所有人都知道和连是个草包。关键在於……如何名正言顺地废掉他?他终究是大可汗现存最年长的儿子。”
    段日陆眷眼中精光一闪,接口道:
    “年长又如何?他的兄长虽早夭,却留下了魁头、扶罗韩、步度根三个儿子。那三个小子,我见过,虽还是雏鹰,却已显露爪牙,比他们那个窝囊叔叔强了百倍!將草原的未来託付给这三位,远胜交给和连!”
    宇文槐头猛地一拍桌案:
    “正是此理!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和连一败涂地,败得彻彻底底!”
    “当他在东部草原损兵折將、顏面扫地的消息传回弹汗山,大可汗自然明白此子不堪大用,自时我等再拥立魁头兄弟,便是顺理成章!”
    素利捏著酒杯,眉头紧锁:“慢著……诸位的意思是,我们按兵不动,不与和连夹击刘虞?这……未免太过冒险,万一……”
    段日陆眷冷笑一声,打断了他:
    “在白狼山附近跟汉人死磕的是乌桓人!让他们去和汉军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难道不好?我平冈各部只需静观其变。此番是成是败,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素利仍旧担忧:“万一刘虞狡猾,不去攻打白狼山,反而调头北上来偷袭平冈呢?”
    “哈哈哈!”
    宇文槐头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仰头狂饮一口,酒液顺著鬍鬚淌下。
    “绝无可能!汉人的军队已经二百多年没踏足过平冈了!从白狼水到平冈,必须翻越努鲁尔虎山!”
    “那里山道错综复杂,林木遮天蔽日,只有一条鲜为人知的隱秘小径可供通行,除了我们世代居住於此的草原人,外人绝无从知晓。”
    他得意地扫视眾人,语气充满自信:
    “汉军若想大举进犯平冈,就必须耗费大量人力开山修路,否则他们的粮草輜重根本运不过来,况且汉军多是步兵,行动迟缓,等他们好不容易摸到乌侯秦水边,我的斥候早就把消息带来了!”
    这番话说得眾人心下稍安,帐內气氛重新变得活络,再次沉浸於歌舞美酒之中,戒备之心渐渐被酒水麻醉。
    宇文槐头更是借著酒劲,正式下令。
    宇文部绝不向白狼山发一兵一卒。
    弟弟宇文普拔被逼出战惨死柳城,这笔血债让他与和连之间已无交情可言,也促使各部大人更加离心离德。
    原本约定的鲜卑、乌桓两面夹击之策,此刻已形同虚设,没有任何一路胡兵真正出击。
    各部大人全然未曾料到,当他们作壁上观,甚至期待汉军与乌桓两败俱伤之时,防御空虚的平冈,恰恰成为了汉军锋鏑所指的首要目標!
    帐外,宇文槐头踉蹌走出,被夜风一吹,酒意稍醒。
    他抬头望向墨色的天穹,只见一弯冷月悬於天际,月色清辉惨澹。
    营地大多已沉寂,唯有宇文部的牧民还保持著古老的匈奴习俗,不安地聚集著。
    在匈奴人代代相传的信念里,月圆之夜象徵战爭与胜利,而月相的每一次盈亏都预示著凶兆,弯月不利於草原。
    而今夜,宇文槐头只觉得右眼皮狂跳不止,心中莫名涌起一阵强烈的心悸。
    部落民们也窃窃私语,一种大难临头的本能恐惧攫住了他们,使得许多人辗转难眠。
    “难道……汉军真有胆量捨弃补给,轻兵深入这绝地数百里?”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
    但旋即,他又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不安,自言自语地安慰道: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些年汉军將领都是什么货色我最清楚不过了,欺负自家百姓在行,面对我们草原的勇士,不过是一群缩头乌龟!”
    临睡前,他仍不忘朝著平冈城头那面象徵长生天的神兽大旗,虔诚地叩首三次,祈求保佑。
    一直等到眼皮不跳了,方才沉沉睡去。
    ……
    夜色最深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
    汉军经过一夜急行军,人衔枚,马裹蹄,终於悄无声息地抵达了乌侯秦水畔。
    翻越最后一道山樑后,较为开阔平坦的平冈河谷终於展现在眼前,对岸那片黑沉沉的营地轮廓依稀可见。
    刘备立刻传令:全军卸除战马蹄上临时包裹的马履。
    汉代並无马蹄铁,常以皮革等物保护马蹄,尤其是长途行军,这几乎是必备的。
    他换乘上的卢马,披上一身鱼鳞甲。
    抬头望去,星河正缓缓旋转,璀璨夺目。
    “寅时三刻,破晓在即。”
    刘备的声音沉著而有力,他环顾身边诸將,开了一个玩笑,试图缓解大战前的紧张。
    “诸位,大汉本属火德,五月仲夏火气最旺,今夜又得星河垂照,此乃天助我也!此战,必胜!”
    徐荣闻言,豪迈地大笑出声,用力拍了拍横在鞍前的长刀:
    “管他是不是天助,我不信阴阳五行,信的只有我手中刀!”
    “好!”
    眾人换好了战马,穿好甲冑。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河谷对岸的黑暗里骤然响起几声尖锐的胡语呼喝,斥候的身影从灌木丛中窜出!
    “什么人!”
    刘备眼中寒光一闪,“呛啷”一声繯首刀已然出鞘,在微弱的星光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
    “云长、益德!左右开阵,清除侯骑,一个不留!”
    “余下將士,隨我——直捣平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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